当前位置: 焊机 >> 焊机介绍 >> 那个黄毛丫头,可能是个傻子
快到六一儿童节了,那就说点儿童的事情吧。
01
先来刷一波儿优越感,不同于你们这些被送回农村老家或者漫山遍野四处游荡的逛鬼,我是上过幼儿园的人。在上世纪70年代末,我上小学的前一年,我们厂大院的幼儿园开业了。白色的围裙套在不咋干净的外套上,我被一群没机会进幼儿园的大女孩儿们围着,她们摆弄着我的围裙上的褶皱花边,翻起来又抹平放下去。用反复争论怎么放更好看的方式表达着密不透风的羡慕,让人羞愧到手足无措,简直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慢慢消失在脚下干燥松散的土地里。
幼儿园在我家东北方向,一个接近三角形的洼地。教室在院落南边的一溜儿平房,西边和北边是更小的孩子们的领地,中间常年摆放着一个可以前后摇摆的木公鸡,我们这些大幼儿是没资格坐上去的。厂里的能工巧匠们裁剪了钢板,抬来了焊机,在幼儿园的东边角落手工为我们打造了一个转盘。焊接在转盘上的铁质小椅子坐上去屁股冰凉,同样铁质的公鸡是扁平的,鸡爪牢固地焊接在圆形的钢板上。如果一旦忍不住坐到转盘上,就会有别的孩子跑来推着转盘疯狂奔跑。风声立刻在耳边呼啸,天空顿时倾斜,周边的树木房屋瞬间被拉长、流动起来。抓着栏杆的手简直要把钢条攥出钢水来,嘴里忙不迭大声喊着“再快点!再快点!”不敢表现出一点儿害怕的样子。
02
属于我们的那一排平房,依次有睡觉房、教室、办公室。平房只有一侧有窗户,窗外是与洼地相对应的高地,高地被推离窗口一米左右,在窗外形成了一个半人深的空池,砌了水泥,池内走些暖气管道之类的设施,同时也让房间内不至于被埋在泥土里。
现在想来应该不算宽敞的睡觉房里,尽其所能地塞满了小床,在70年代末,还是挺高级的。在家里,谁不是要么跟父母挤着睡,要么跟兄弟或者姐妹挤着睡。单独占领一个床的,只有独生子女了。但是倘若家里只有一个孩子,那一定会被怀疑是领养的。两年以后真正的独生子女才开始次第诞生。
然而我憎恶睡觉房,铺不平床单会被骂,睡不着觉会被骂,说话也会被骂,于是我天天被骂。骂得人心灰意冷,只好尽力地躺着,不说不动,听着女老师们在房间一角互相谈论着自己的恋情,或者镇上的百货商店里有款新花色的布料。在确定不会被发现的时候,慢慢把头转向窗户的方向,看着窗边小床里的那个男孩子熟睡中起起伏伏的胸口,担心他放在胸口的手会不会导致他做噩梦。
03
黄毛丫头通常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,她一般就站在窗外水泥池子的边缘上,有点呆呆傻傻的眼睛,一直透过玻璃往里看。如果她跳进那个水泥池子,应该不会很难,我们放学后经常在那里跳进跳出的。如果她跳下来的话,就可以站在暖气管道上,把脸贴在玻璃上看,房间里的情形会更清楚。如果她看得清楚地话,看到我们这样无趣地睡觉,艰难地熬时间,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来看。她从没用跳下来,从来没有贴在玻璃上看过。却坚持每天来看。
黄毛丫头是个真正的黄毛丫头。不是用来逗小孩,嘲笑她乳臭未干、未经世事、屁事不懂的小调侃。我爸所在的厂子那时候并不大,远未到后来的鼎盛时期,更未到现在的衰败不堪,掰着指头就能给全厂职工点个名,谁谁谁都是知根知底到完全没有隐私。黄毛丫头是有名有姓的,然而我既忘了她姓什么,更是从来不知道她叫什么,全厂老老少少都管这个有点呆傻的姑娘叫黄毛丫头。
04
黄毛丫头首先是头发黄,枯草的黄,细细柔柔地贴在头皮上自然生长,没有被修剪过的迹象,然而也从没见长长过。即便是像我妈那样被生活揉搓得暴烈而粗糙的母亲,哪怕是亲自动手,都会给我修剪出一个现在称为“妹妹头”的近似发型。然而,黄毛丫头没有,她的黄毛永远都比男孩子的头发长一点而已。
黄毛丫头个的眉毛是枯黄的,睫毛是枯黄的,眼睛也是枯黄的,皮肤则在惨白与枯黄之间。没人告诉过我,她是不是傻子。我却从未听她说过任何一句话,也从未看到过她哭或者笑。
黄毛丫头的个头很高,肩膀却很单薄,似乎是在一副骨架上直接挂了手工粗布的衣服,没有任何肌肉或脂肪隔在中间,抵挡来自粗布文理的磨痛。个头这么高的黄毛丫头为什么没有和我们一样系着白围裙,来上幼儿园呢?职工的孩子都可以来的,哪怕拖着鼻涕,哪怕破衣烂衫。我困惑到今天。
05
我憎恶睡觉房,却喜欢睡醒后集体喝水的时光,房间靠门一角的手工木质搁架上,有我的小搪瓷杯,小到只有我能用,成人是没法儿用的,那是我爸专门给我准备的,只给我一个人用的,属于我自己的、私人的唯一。尽管那么小,也被印上了一朵大红色的,写意的牡丹。这朵牡丹可能影响了我的审美,一直扳不过来。
我爸的小搪瓷杯影响了我的审美,我妈的菜园子则影响了我的口味。细竹竿在门前空地里划分了各家菜园子的边界,同时也提供了刀豆向上爬升的凭借,逆阳光可以看到刀豆周身的绒毛,泛着光笼罩整只刀豆。听说有人吃刀豆中毒死了,在夏天的时候我却不得不天天吃刀豆,清炒吃、凉拌吃、单独吃、拌面吃,吃得我惶恐不安,生怕突然被吃死了也还得吃。
黄毛丫头家没有菜园子,她家在花园里。她家的那排平房,各家严格按照中间线隔出了院墙。她家临街,高大的蜀葵被种在外围,盛开时看不到蜀葵以内的视线盲区里是不是也种了刀豆。黄毛丫头从不会跳下水泥池子,我也从不会靠近她家的细竹竿墙。但常常见到她的妈妈和她的两个姐姐在竹竿墙后来来回回的身影。和黄毛丫头一样,她的妈妈高个头、细长,穿着宽大到看不出身形的衣服。她的两个姐姐同样高个头、细长,衣服却得体。黄毛丫头没有哥哥,也没有弟弟妹妹,两个姐姐都比她大很多。她的妈妈和我的妈妈有着同样的职业——职工家属,这个身份以外的另一个身份是厂里的各种临工,筛沙子、抹墙缝,反正让干啥就干啥,只要能给几块钱就二话不说地干。
06
我爸是这家坑口火电厂最早的一批建设者,他给我解释那条直插入厂区的铁轨,是用来从煤矿运输原煤的。在火电厂原煤无法直接使用,需要经过球磨机捶打研磨成比面粉还细致的煤粉。煤粉被风机吹进锅炉,在氧气的助力下,瞬间爆发出最炙热的火焰。汽轮机里的水分子于是瞬间强烈爆发膨胀,推动汽轮机转动。汽轮机立刻以不可遏制的力量带动发电机以人类给定的速度旋转。各种机器日夜不停,日夜轰鸣,巨大的噪音也日夜响彻。奇怪的是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从来都听不到那些轰鸣,听而不闻了。在人们自动选择缺省了的听觉里,源源不断的电流攀爬在交横互错的输电线路里,流向远方。
电流被输电线路带走了。煤粉呢?燃尽后的煤粉顺着直插云端的大烟囱爬上了天空,又在微蓝的背景色里纷纷撒撒地落在我们的屋顶、树叶上,还有我们的头发里,以及我坐在门口正在努力对付着的那些刀豆拌面里。水呢?又去了哪里?推动过汽轮机的水分子被疏导进了矮胖的冷凝塔里,一部分不甘心地继续升腾,最终在天空里得到终极的自由,大部分则慢慢平定下来,慢慢汇集在冷凝塔下方的巨大漩涡里,又被释放进厂门口的那条河道里。
这是一条带着温度的水流,河底的泥土被温暖成黑色的淤泥,淤泥滋养了微生物,微生物喂养了浅滩里的水草。养分充足的水草,肥大、墨绿,顺着水流慵懒地招摇。度过冬季,天气暖和起来的时候,蟾蜍的卵泡就一串串间杂在水草中间,诡异而惊悚。
水流是无限的,厂区则是有限的。流到厂区边界的时候,工人们就在那里砌起了一道围墙,悬空在水流上方。河水在倒置的半圆空间里继续流淌。围墙毕竟无法贴着水面修葺,透过红砖和绿水的空白地带,可以看到围墙那一侧是农田。小孩儿们盛传那是一片萝卜地,泥土里正在萌发的是那种红红地、圆圆地、脆脆地、甜甜地水萝卜。
07
幼儿园的女老师们挺忙的,毕竟还有男朋友要见面,而且再不去镇上一趟的话,新花色布料就再也买不到了。第一个发现居然没有老师在睡觉房里,也不在教室里,更不在办公室的是班里一个叫云的小霸王。平时大家是怕极了他的,这样的时候,他却立刻成为了一个英雄和领袖。
云提议去围墙那边的河滩里拔萝卜吃。根据他的观察:围墙的下端除了水,还有一小片可以侧身通过的河岸,我们只需要弯弯腰就可以慢慢挪过去。完成了前期的可行性分析后,云立刻开始召集特别行动小分队成员。他先选了几个男孩子,又用眼睛扫了一圈后,指了指我,莫大的荣幸与惶恐立刻包围了我。现在想来,可能因为是有次他生病忽然呕吐,而我用我的搪瓷小杯子给他递了杯水。
08
走在湿滑的河边,看着和脚近在咫尺的墨绿水草和透明卵泡,我怀疑那些水草就是传说中水鬼的头发。一步不敢停留地跟在队伍最后面,英雄一样的云走在最前面。快到围墙时,队伍却停了下来。有几个那边农田里的孩子,比我们早一步穿过围墙与水面的空间,堵在了我们面前。不说话,就只是盯着我们看,眼睛无神却固执执着。
我们进退两难,短短几十秒的对峙,让即便是平日里蛮横到人见人怕的小霸王,也一下子颓了下来。有点紧张的回头望望自己的队员,不安地说:“他们想要东西,给他们点儿吧。”云挨个儿用目光询问,猪队友们齐刷刷地摇头,表示啥也没有。看到早吓得想哭又绝不敢哭的我时,我痛快地掏出了口袋里的一把铅笔刀。
云拿着那把小刀,去和对方交涉。我爸给我的那把小刀,立刻被揣到了对方孩子破破烂烂的口袋里。然后那些孩子次第弯腰回到了围墙那边。我们在这边像傻子一样地继续站着。大约几分钟后,几个红色的带着绿缨子的水萝卜被甩了过来。云飞速地揪下一个萝卜,在衣角蹭了蹭塞进嘴里。男孩子们蜂拥而上。云一边骂一边抢出来了一个,递给了眼泪鼻涕流成四行的我。我攥着那颗红通通的水萝卜,想吃又没办法停止哭泣腾出嘴来吃,只好继续攥着,一边哭一边惋惜着我的小刀一边往回走。一抬头,却看到黄毛丫头跟在我们后面,不敢靠近又不想离开,而我们居然没有一个人发现她一直跟着。
09
天气慢慢热起来了,那一串串的蟾蜍卵泡逐渐都变成了蝌蚪,因为个头很大,很容易和青蛙的蝌蚪区别开,六一儿童节也很快到了。过节那天,厂里派了大轿车拉着我们到西宁人民公园游玩。每人都用铝饭盒自带午餐,也都自带着铝水壶,装在黄军书包里,一路拉歌比赛欢天喜地地来到了那个迷宫一样无边无际的人民公园。大家都一样身无分文,在公园里也不过是蹭在各个小摊位前各种眼馋,各种流连。但是足矣让人开心到起飞。
疲惫的穷游结束后,坐在回家的大轿车,傍晚的霞光在两侧路边的杨树梢上跳跃,又跳跃在大家昏昏沉沉睡着的脸上。回到了家里,我妈说黄毛丫头掉进厂门口的那条河里淹死了,严厉地告诫我绝不可以去河边玩。
10
半个月后,那些曾经摆弄我白围裙上褶皱花边的大女孩们盛传:黄毛丫头一死,她妈伤心欲绝,痛心之下,居然一夜之间就憋出了一个男孩儿。
那年秋天我上的小学。厂门口,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摆起了一个我人生中第一次见到的烤羊肉摊,一毛钱一串,我爸背着我妈给我买了一串。啊,烤肉的味道,与曾经梦寐以求的水萝卜比起来,简直美妙到上天入地。
站在凌驾在河水之上的桥面上,从桥栏上探头看下去,如果你能扛得过最初的眩晕,坚持住一直盯着一直盯着水面看。水面就会慢慢变成静止的,而脚下的桥面却会动了起来,在水面上急速前进。那些浅滩里的水草,也会慢慢随着被拉长,迅疾地流动起来,成为墨绿色的线条,同河水的粼粼波纹一起泛着好看的、油润的光泽。黄毛丫头现在的头发可能就是这种颜色。